封城日记:用个体书写对抗时间遗忘
类别:深度报道
作者:田山佳惠
1月23日凌晨,武汉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自当天10时起全市地铁、公交、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这座1100万人口的城市暂停对外流动。车流销声匿迹,人潮不见踪影。人们储水备粮守在家里,在封锁中开始与病毒展开76天的隔离拉锯。
交通停滞,个体的声音却没有消失。不少留守城内的人拿起笔和相机,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封城日记。由此,武汉城内的故事不再仅仅是见诸报端的官方叙事,共同的经历框架下,那些真实却隐秘的境遇融汇成富有质感的持续记忆,填充着整体事实和宏大叙事之间的空隙。
「历史时刻」中的个体记录
如果在微博或b站搜索“封城日记”,能看到不少生动详尽的个体记录。城内的亲历者们用文字、图片、影像,保留着封城时期的碎片和细节,向我们传递着记忆和共情:摄影师西西每天拍下自己在飘窗旁的照片,配以几行心情和感触,变成她的“飘窗日记”;自由影视工作者小侯带着相机出门,记录自己从各个视角看到的武汉。
传媒人阿杰也是其中一员。从1月23日凌晨封城令颁布开始,每天写下洋洋洒洒近千字,直至解封。“凌晨四点,人们在24小时便利店抢购东西。店员奇怪地看着这些一言不发、疯狂划拉货品、不看价格的顾客。”阿杰在第一天的日记里写道。往后,超市货架每天剩下什么,已值高龄的母亲和舅妈能不能买到菜,遛狗路上街道和城市的样子,对不戴口罩的路人的忌惮,对行业未来的担忧,对大朵白云覆盖的天空,和新冠感染的“白肺”的联想,占据了阿杰日记的大半篇幅。读她的日记,看武汉的视角从高踞城市上空的万千灯火,下沉到一条街道、一间超市、一户人家。
当被问及写日记的原因时,阿杰说“哪怕在老一辈记忆中,上次武汉封城都已经要追溯到辛亥革命那个时候了。我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历史事件当中,这意味着个体经历背后是一个时代的背景,个人经历和历史都是结合在一起的。作为亲历者,我想看看封城这个历史背景下武汉人的状态,记录下来,作为历史留存。”
“时代脉络,百姓沉浮,如缝隙里的微光,再小也自能从这孔隙中渗透出来,绘成武汉封城后的民生万象。”这是阿杰日记的首卷语。
然而,阿杰所记录的「历史时刻」并不温和,它汹汹来袭,带着肆虐无情的面目,让阿杰一度近乎崩溃。“刚开始我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感觉(病毒)离我很远。直到身边有熟悉的朋友(湖北电影制片厂常凯导演)的去世,让我有了‘活生生的人遭遇敌人然后牺牲’的感觉,病毒无形的威胁才变成生化武器一样的杀伤力。春节看到红火的灯笼,辉煌的灯火,感觉节日的氛围都在,但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车流,我生活的城市变成这样,心理很不舒服。后来有一天多和医生朋友聊了几句,我就更加焦虑,开始嚎啕大哭。我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感染了会不会也在走廊候诊的时候就倒下去。”
“原来以为新冠肺炎在APP上,那些悲惨的故事在社交媒体上,感觉都不大真实。现在,当他近距离出现时,心理上还是到了3级地震的级别。”阿杰在2月6日的日记里写道。
除了心理考验,疫情肆虐下新闻和现实脱节,成为日记创作者们的普遍感受。“新闻铺天盖地,但官方媒体的报道我基本都没有看,它们像新闻联播一样,更多是安抚民心的作用。”阿杰说。医疗物资紧缺的抗疫阶段,她获取信息的渠道变成“武汉市医疗精英”所在的医生群。“当我获取越多别人接触不到的真实情况,我内心的焦虑感就越来越强。”写下“飘窗日记”的西西也有同样的感受,“作为武汉人好像真的不知道现在真实的武汉疫情”。
“每天,官媒里都是如打字机一样刻出的整齐划一,各种美好;在新浪微博#肺炎患者求助超话社区和朋友圈,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阿杰在2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
受到导向和控制的个体记忆
回看阿杰发在微博上的日记,常能看到“炸”(被屏蔽)掉的日记图片,自己公众号的日记被“河蟹”(和谐)后,阿杰会接着在朋友圈发出文字图片版。
尽管阿杰有着强烈的表达欲和留存记忆的愿望,但在选择可以写进日记的内容时,她依旧为自己设下了“雷池”。“我不能像方方那样,即使是知道有些所谓‘猛料’,但有些听到了没看到的东西,我不能写。”
除了保证日记里消息的真实性外,阿杰筛选信息时也考量着发言带来的代价。“我在写作的过程里筛查了很多,比如李文亮医生的去世。其实我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他去世了,但是后来出于政治性的目的,对他进行‘表演式抢救’,过程真的非常惨。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在公开的社交平台说什么,因为这件事不仅涉及我个人,还会影响我的工作,告诉我消息的医生。我之前披露一件事,就有人找到我(所在)电视台的台长。很多时候感觉很无奈,但没有办法。”
“谁能用什么来保证车辆完全消毒干净了?……我们能不能将公共厕所消毒干净当餐厅使用?能不能抱着崭新的高脚痰盂当汤碗来喝藕汤?……这到底是哪个不把人当人的干部想出来的歪招?。”在阿杰接连被“河蟹”的第49天日记中,她声讨了某社区用垃圾车送肉的事件。
在个体记忆试图突破集体记忆被客观化的公共符号时,阿杰并不是唯一一个面临删帖和自我审查的记录者。另一位封城日记创作者郭晶在1月26日的日记里写道:“我第一天把笔记发微博时图片就上传不了,文字也发不出去,只得把文字转成图片发。昨天,转成图片的文字也无法在朋友圈发出,微博发出后明显被限流。1月24日的微博有近5000人转发,而昨天的微博只有45人转发。有一瞬间我还怀疑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记录塑造着记忆,遗忘同样也是。删帖、敏感词屏蔽、禁言,让日记创作者们不得不有意识地将部分个体记忆排除在记录之外。随着网络公共平台发言代价的提高,个体记录常常陷入“抵抗集体记忆的同质化,却难以抵抗个体记忆自我审查”的无奈境地。而面对个体记忆隐形的约束和限制,阿杰选择坚持,把能写的写下去。“这种记录是真实的”阿杰说,“一个个自我视角的记录汇聚起来,就可以完成一个立体的封城篇章,组成特定历史时刻不同的心路历程。”
日记之下的评论交互
除了创作者个人视角的记录之外,日记下方的评论成为读者发声、表达、进而与作者产生交互的另一个空间。其中有相隔遥远的感同身受,也有城内的武汉人隔离在家以来,对日记中直率呈现的恐惧、沮丧和希望产生的共情。
阿杰的日记凭借对时事的精准记录,经由考证的消息来源和穿插其中的方言对白,成为不少城内人的必读之物。他们纷纷写在对于日记更新的期待和盼望:“不愧是武汉作者,文笔文采是那样的熟悉,朴实真情,很感动难忘。”、“习惯了你的文字,很近,能懂。有笑,想哭,因同生共死一回。”与此同时,因审查带来的信息缺失也成了读者和阿杰互动中的常态。对此,阿杰常常感到“又气又悲哀”,只能一次次重发,提醒读者“移步新浪微博,搜索查看图片”。
认可期盼之外,不少读者也开始用自己的记忆和叙述发出更多普通人的声音。在阿杰记录下沉社区志愿者工作的第五十四篇日记下,有人写道:“其实老武汉人就是嘴巴有点讨人嫌,但内心是善良的,也是最易知足的。封在城里吃喝都是高价,老武汉人硬撑着,吵吵两句可以理解。”“从她的日记里,我看到了武汉人民的真实生活,比如某一晚窗外传来高喊的武汉加油,比如坚持在一线工作的环卫工大姐······这些点滴都非常珍贵。”有微博网友在郭晶封城日记下方评论。
有共情感动,也少不了质疑攻击。批评的理由往往围绕动机和内容展开:“有这个时间写文章不如为社会、为武汉多做点贡献······不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更不要暴力执法。”、“你也配学方方写这类日记?丢人现眼!”、“一句实情也不讲,尽记点流水账,无聊。”面对攻击性评论,阿杰没有置之不理,她把留言精选出放在推送下,逐一附上了自己的回应。“请问你是志愿者吗?你又为武汉做了些什么?······不要瞎打抱不平,是非不分,还以为自己特正义。”、“每个人都能写,我从封城第一天开始写,那时候方方还没写。”
书写、评论、回应,像阿杰一样的日记创作者和读者共同见证了多元视角的疫情记录,封城76天以来的焦灼迷惘,安慰鼓励,争论质疑,成为留言区每个个体独特的记忆和叙述。
在集体与个体之间,抵抗遗忘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在其1925年的著作《记忆的社会框架》中,把个体记忆放大到社会群体层面进行研究,提出“集体记忆”的概念,即社会群体成员间共同构建并传承的事物。
疫情爆发以来,集体记忆在公共事件中一次次被构建和见证:武汉封城,患者求助,各地紧急支援……种种共同记忆成为人们在彼此分享、交流中形成的标准叙事和普遍感念。它建构着我们对疫情走向的共同认知,成为构成集体记忆的基础素材。然而,来自主流媒体的官方消息不可避免地带有全览视角和俯瞰话语,使得新闻难以完全弥合其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缝隙。宏大叙事下的集体记忆似乎构建了一种隐性的记忆霸权,成为个体记忆的限制和约束,走向同质化和刻板化。
当新媒体平台让话语权关系得以重新配置后,获得话语权的大众打破精英书写的垄断,开始以个体记忆为载体的记录。像阿杰一样的封城日记创作者,用有共同基础又各不相同的经历还原了记忆鲜活多元的本质。读他们的日记,能看清一片哭声中一个流泪的脸庞,能记住万千哀恸中一个心碎的声音。“除了想让自己记住这段历史,也是想给‘城外’想了解封闭中的武汉到底是什么模样,生活在其中的武汉人在如何度日的外地朋友传递出彼时彼刻发生的点滴。”阿杰说。
“集体记忆不仅是一种征服,它也是权力的一个工具和目标。对记忆和传统进行支配的斗争,既操纵记忆的斗争。”雅克·勒高夫在其著作《历史与记忆》中指出。集体记忆在塑造人们记住什么的同时,重塑着人们遗忘什么。“制造遗忘是社会用以构建并维持集体记忆的手段之一,如果集体记忆是建设集体认同的基础,那么记住什么和不记住什么对集体而言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历史学家罗新说。
在与公共舆论引导的“被遗忘”的抗争下,封城日记成为普通人用记录对集体记忆进行“微抵制”,并从中获得“微自由”的一种方式。阿杰、西西、小侯这样的记录者让既有的集体记忆不断被补充和解构,充满情感体验、负载丰厚意涵的个体记录试图在被遗忘的角落重新唤起人们的记忆。“通过这些视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武汉,不是靠想象,或是由各种各样新闻拼凑成的武汉。”这是网友给小侯视频版封城日记的评价。
在武汉被封锁的76天里,城内人的个体记忆共同构成了巨型的原始资料库,封城日记创作者们选择将记忆书写下来,抵抗遗忘。然而,面对审查和屏蔽的强制性失语,他们依旧选择记下去——捕捉真实、纳入历史、反抗忘却。“不能大声地讲,就做一个耳语者;不能做一个耳语者,就做一个有记性、记忆的沉默者。”个人记忆改变不了世界,但它可以让我们拥有真实的内心;个体记录逃脱不了审查和管控,但它可以帮我们抵抗记忆的逝去。
辨析和倾听疫情之下个体的沉痛之声,以每一个集体成员的个体记忆为载体,用个体记录拼凑疫情的全景纪实,对抗记忆的被抹杀和被忘却。“今天的我们,记录下它们,目的是以此为鉴,以期让我们城市的未来能变得更好。”阿杰说。“希望用文字和图片来抵抗遗忘。”
(文中阿杰、小侯、西西均为化名)